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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陈云昭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,脑海一片雪白,满心唯有“大事休矣”四个字。
  “叮”的一声,想象中的痛觉并没有传来。
  陈云昭茫然睁眼四顾,发现他原是替自己挡去了背后一支暗箭。
  他怔了片刻,方回过味来,心里砰砰而跳,继而是无限狂喜,如溺水的将死之人,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  李揽洲果然了解他。
  “燕卿!”他胸中慷慨澎湃,浑身热血流窜:“你雪中送炭的情谊我永世不忘,成大事后,必许你封疆列土,昊天为鉴。”
  燕无恤一脸古怪,望了他片刻,继而微笑道:“不必了,我只要李揽洲的项上头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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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92章策流云敌我难辨
  燕无恤说出要李揽洲头颅的瞬间,陈云昭面色骤改。
  他知燕、李二人自幼相交,恩情甚笃,故李揽洲对此人知之甚深。
  然而自从太初一役之后,二人形同决裂,燕无恤这么久都没有杀李揽洲,为何在这个关头忽然起了杀意?
  他沉吟良久,将应未应之时,燕无恤仿佛丝毫也不在意他允不允诺,已对他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遥指宫城。
  长乐宫将近,大风过天,白云流变。
  危局在前,不由细思。
  陈云昭眉目转萧然,轻夹马背,驱马向前。
  燕无恤等他走了几步,方迈上御道,随他而去。
  一玄一白,遥临宫城。
  风中,鸽鸣一样的退令呼啸传送,从一楼,传到另一楼。
  察觉到孙卓阳派来的杀手正在撤退,方才以身挡马的粗衣大汉转过头,看向两幢骑楼的阴影交叠处。
  那里,李揽洲一袭锦袍鹤氅,卓然而立,手持一柄滴血长剑,望着陈云昭和燕无恤的背影。
  他双眉紧蹙,神情晦涩。血液衬得剑光惨白,然他的脸比剑还要白上几分。
  “禀李司丞,燕无恤入阵,护卫五皇子殿下,孙太傅派来的杀手已尽撤了。”
  李揽洲抿一抿唇,抬手擦拭手中剑,“唰”的一声收剑入鞘,声未至,身已动——
  “回长乐宫,戒备。”
  然而他没有走出一步,身形便凝滞僵缓,一动不动,定在了原地。
  是一柄剑的剑尖。
  剑鞘上盘绕着盛开的木芙蓉,珊瑚和红宝在秋日泛冷的光华绽放绯红色泠泠光华,执剑的手白如柔荑,细细的,仿佛扣琴弦一样扣在鞘上,没甚力气的样子。
  然而它掌握的剑尖,却分毫不偏差,直至李揽洲的喉咙。
  剑刃上的光,距李揽洲紧绷、吞咽的喉口,不到一寸。
  持剑女子就立在栏杆畔,翡黄衣衫、碧罗裙、面罩轻纱,圆眸清澈,眼蒙疑惑,嗓音细软,与她凌厉的剑反差巨大——
  “李司丞,别来无恙呀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此刻的长乐宫,与山雨欲来的长安仿若两个世界,它与从前毫无二般,威严耸立在长安极北,紫薇所耀,众星所卫。
  巍巍皇都,旄麾飞扬,军士整肃,披坚执锐,彀□□,列刀戈。
  陈云昭在百步以外就弃了马,步行到朱门前,此门高十二丈,布门钉一百八十一颗,列卫兵上百人,齐刷刷一色红底金甲,刀戟为门,寒光交错。
  陈云昭身形颀长,然而身长也止有数个门钉之高。
  虽是凤子龙孙之尊,形单影只之时,在此气凌九霄的宫城门下也显得单薄渺小。
  陈云昭丝毫没有迟疑,解下腰间玉印,递与守卫查验。
  而后,朱门敞开,刀戟张立,露出一条刀光森森之中的道路来。
  他回过头,看见燕无恤正递给守卫一方金色印符,觉得眼熟,微微蹙眉,却思索不起来在何处见过。
  他问:“燕卿此何印?”
  燕无恤答:“白玉京。”
  白玉京的统领位比三品,是铜印,虽也是金灿灿的,然而明显燕无恤手中这个更加光华四射。
  陈云昭眯了眯眼,旋即意识到,这是晨光太盛。
  二人步行入内,守卫甚至没有收缴燕无恤的陌刀,任由他大剌剌持刀直入。
  陈云昭诧然,低声问:“昭德门百官解兵,十二楼统领亦不得免,燕卿何以得执刀入?”
  燕无恤走在他身后,淡淡道:“十二楼单独一楼的统领,和十二楼所有楼的统领,想必不大一样。”
  值此关头,宫门内还有万千机锋,千头万绪,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错,纵有七窍心肝,也无法兼顾太多。
  他只是带着隐隐的怪异感,与燕无恤一前一后,走在砖石道上。
  李揽洲的话响在耳边:“上策、需争‘三心’,此百官顾盼之际,臣民惶惑之时,双方不管哪一方,先图穷匕见者输。殿下还有丞相的支持,首先,要争‘百官拥戴之心’。宜联络丞相,以忧虑圣驾为由,携百官求觐见天颜,候长乐宫外。”
  “如此,殿下孤身入宫,一可昭殿下昭昭纯孝之心,二可争百官拳拳拥戴之意,还望殿下莫失此机。臣将伏抚顺司高手于长乐宫外,护卫殿下安危,还请勿忧。”
  今日卯时,丞相岳明夷已携百官候在皇帝养病的长乐宫安定殿外。
  陈云昭需疾赴安定殿,免时长生变。
  约莫一刻钟后,走到成化门,前方就是长乐宫的玉阶了,到这里,就算是陈云昭腰侧佩的剑也要解下来,燕无恤也放下陌刀。
  漫漫砖地,直接苍穹的御道,九九八十一阶恢弘楼阁。
  陈云昭走到中道,停下来喘息。
  燕无恤立他身后,打量他:“你没有武艺傍身?”
  陈云昭额上冒汗,喘息道:“我父皇在经过青阳子刺杀一事后,怎会允许他的儿子学习武艺?”
  燕无恤默然不语。
  陈云昭忽问:“你为什么会帮我。”
  燕无恤笑了笑,反问他:“你说呢?”
  陈云昭自然心知肚明,这便是李揽洲对他说的“第二心”,李揽洲说:“天将大乱,三面胶着,上意未明,敌我未分,此……正是刺客出手时。”
  他道:“燕无恤看似袖手红尘之外,仰奉道家无为之说,实因家人蒙青阳子刺圣之难,深受罹祸,故掩其能,藏其形,而封湛卢入鞘,十年不见其踪。我知其人胸怀纯挚,怀一二少年心性,又有通天彻地之能,虽无兼济天下之志,然自认秉承湛卢剑意,有拯护苍生之责。不然,幽州孙止水之事,他亦可袖手旁观矣。”
  “古有湛卢剑,唯有德之君能持之。殿下宜守礼节、正纲常、明胆略,以显匡扶社稷之能。”
  “逢此危难之际,倘若殿下舍己身、纳名言,以苍生黎庶为念。以舍身之义,感仁侠之念,必得‘刺客之心’。此所以臣谏殿下不弃长安、孤身入宫探疾之故也。”
  “若得燕无恤之力,一来,可护殿下无虞。二来,若可趁机斩杀孙卓阳,太傅一派群龙无首,必望风归降,殿下可尊陛下为太上皇,坐稳江山,再慢慢清理不迟。”
  引燕无恤刺杀孙卓阳这一计,细细思来,竟大有可为之处。
  当下困局,只要孙卓阳死,许多问题都可迎刃而解。
  只是……
  “孙卓阳并没有谋逆,还是当朝太傅,我等师出无名,骤然暴起,治之以私情、而不是国法。恐不能服众,幽、并之军必反。”
  李揽洲道:“此非常之时,亦需非常之计,不得已为之。殿下除掉孙卓阳,便可在丞相协助之下掌握长安,尊陛下为太上皇,便具正统之名,集长安之兵有三万,拿到虎符,还可调动京畿兵马五万,再有分散各地之师,数日内集兵一、二十万不难。届时虽也难免一场兵灾,也已经胜券在握了。”
  陈云昭对这一关节,本有忧虑——
  “今日之燕无恤,可还是当日之燕无恤?”
  他如今可是夜挑十二楼,名噪一时,握白玉京权柄于一手,有当日韩信坐择楚汉之相的白玉京统领。
  朝堂两派的风波暗涌之际,他骤然出手,摘得白玉京,并且立场暧昧,并不抗拒孙卓阳的拉拢,端起作壁上观的态势。
  陈云昭甚至有些怀疑,此人或许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侠客,而是一个高明的政客。
  李揽洲没有迟疑:“识人莫识其形,其形易惑。识人当识其心,其心不改。以我对他的了解,燕无恤就算是死,也不会帮助多行不义的孙卓阳。”
  “他不助孙卓阳,是否可能袖手旁观?”
  李揽洲笑了:“不会,当日幽州,燕无恤出手,今日长安,燕无恤还会出手。”
  一个人的行为,他的选择,是有迹可循的。
  李揽洲目光微闪,轻轻一句话,低得陈云昭几乎听不清。
  “……我相信他。”
  陈云昭恍惚的当头,御道之上,灼日愈炽了。
  见他出神,燕无恤似看透所想,微笑道:“你现在知道,我为什么想要李揽洲的头颅了?”
  他说这话的语气,半点杀意也没有,甚至可以说温和得不像话。
  陈云昭却感到一丝凉意,似乎窥见了这一对自幼相交、中道分途的挚友关系中最阴暗、晦涩的所在。
  天下有人知己如此,纵为敌手亦不相疑,竟是幸是灾、是福是祸?
  ……
  最后十几阶台阶,陈云昭又歇了一次,至呼吸全然平缓,方缓缓迈步,一级一级登上阶梯。
  燕无恤负一手,随他身后。
  安定殿高几入云霄,正对着西南方向仙宫苑的仙人捧露像,栏杆五步一岗、十步一哨,白玉阶梯之顶,默立身着官服的当朝文武。一部人被丞相岳明夷所率,立在阶前。还有一部分,跟随在太傅孙卓阳的身后。还有一些,长跪殿前,哀呼“陛下”。
  两拨人似乎发生过仅限于口角的争执,几位老臣情绪激烈,满面涨红,皓首之上银发微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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