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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96章“未雨绸缪”张四维,火眼金睛沈子珩
  日近黄昏。
  翰林院东南侧,玉河桥旁的一座茶馆雅间内。
  沈念与汤显祖相对而坐。
  汤显祖从怀中拿出一迭民间小报,摆在桌面上。
  沈念低头一看。
  发现全是关于中秋夜生员与举子在张园豪奢聚饮的内容。
  汤显祖开口道:“沈编修,张园酒宴之事,一日之间,传遍京城,学生发现这些街头小报的内容都刻意突出了两点。”
  “其一,刻意撰写了一众生员举子与商人聚坐,认乡谊、谈姻亲、彼此结势的内容。”
  “其二,皆指向张园酒宴的组织者是吕次辅的大公子吕兴周,称他依靠父权,命人从演乐胡同召来了教坊司歌伎。”
  “刻意突出的这两点,前者古怪,后者存疑。”
  汤显祖与沈念同龄,然前者是举人,后者是翰林官兼日讲官,外加汤显祖还在读书,故而在沈念面前自称学生。
  沈念拿起小报,认真翻阅着一看,发现大多小报还真是刻意指向这两点。
  第一点古怪,沈念能够理解。
  小报的受众是京师百姓。
  百姓们爱看的是酒宴的奢华情况,比如:有多少菜肴点心、有多少香茶美酒、有多少貌美歌伎,而非生员举子与商人的互动。
  着重突出后者,极有可能是会得罪人的。
  京师里的小报作坊以赚钱为要,不可能将抨击官商勾结作为重点。
  即使抨击,也不会如此直白。
  “第一点古怪,我倒能理解,你称第二点存疑,是何缘由?莫非中秋夜你也在张园?”沈念问道。
  “学生怎会去那种地方!”
  汤显祖挺直身子,继续道:“八月十二日晚,约戌正时分,学生在鼓楼街旁的清茶坊饮茶,突然听到隔壁屏风后有两人对话。一人称:吕家大公子最喜雅乐,可用此理由将其带到张园;另一人称:维师(吕兴周字维师)素来不爱这种场合,恐怕不会来;那人又称:只要你将其带到张园,明年……后面的话语,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,我就听不明白了!”
  “当时,我并未在意,只以为是文人聚会,想要寻吕家大公子撑门面。但今日看过小报,我才知晓,这可能是个圈套,若我所听为实,吕家大公子吕兴周便不可能是张园酒宴的组织者,更不可能召教坊司歌伎去私家宴席助兴。”
  沈念听后,倒吸一口凉气。
  此事或许针对的不是吕兴周,而是吕调阳。
  若吕兴周借父权召教坊司歌伎的罪名落实,即使吕调阳不主动请辞,也会有一众科道言官弹劾他,令他请辞。
  当朝,对官员的要求,向来都是德高于一切。
  “你可见到屏风后说话二人的容貌?”沈念问道。
  “未曾见到。”汤显祖摇了摇头,然后又拿出一张纸,说道:“此乃我听到的所有内容,已签字确认,学生可对今日之言负责。”
  沈念看向汤显祖。
  “此事涉及当朝次辅长子的清白,你为何不将此消息汇禀刑部或锦衣卫,更或者直接前往吕阁老府上汇禀,却来找我一个翰林官?”
  汤显祖有举人身份,是有资格进入刑部或锦衣卫汇禀案情的。
  汤显祖无奈一笑。
  “明年初,我将参加春闱会考,此时去吕次辅府上,显得我有巴结高官之嫌,我不愿别人说闲话。至于刑部或锦衣卫,我信不过,他们可能也不会相信我这番话。”
  “你就信得我?”沈念反问道。
  他与汤显祖除了见过几面外,并无其它交集。
  汤显祖道:“学生相信,一位能说服朝廷施行百家议政的官员,心一定是善的,一定是为天下黎民着想的。”
  沈念老脸一红。
  “此事就交给我吧,我一定会将此消息交到最适合之人手中。”
  “学生告辞!”
  汤显祖起身,朝着沈念躬身拱手,然后便快步离开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片刻后。
  沈念坐上马车,行在回家的路上。
  他认真思索着,到底是何人想要吕调阳致仕,到底是何人欲将此事变成一场官商结势、以权谋私的丑闻。
  ……
  翌日,近午时,日讲间隙。
  小万历开始批阅奏疏。
  冯保站于左侧批红,沈念站于右侧记录起居。
  随即。
  张居正、张四维二位阁臣与礼部尚书马自强、刑部侍郎王宗沐、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走了进来。
  紧接着。
  刑部侍郎王宗沐开始向小万历汇禀中秋夜生员举子宴饮之事。
  “陛下,经过详细调查,礼科都给事中李戴所奏,皆为实情。中秋夜参与张园酒宴者,共计五十人,涉及参与顺天府乡试的生员二十八人,有举人功名者九人,商人十三人。”
  “此次酒宴的组织者是京师丝绸商李文来与生员封永。李文来出钱租下张园,负责组织商人;封永负责邀请一众举子、生员。”
  “二人交待,他们是奉吕次辅长子吕兴周之意做事,后者举办此宴的目的是:欲在入仕前,结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。”
  “商人们与生员举子们前来参加酒宴也是冲着吕次辅长子吕兴周而来,李文来出钱五百两贿赂了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,并称是……是吕次辅长子吕兴周之意,然后许三娘才派遣了三十名歌伎前往张园,五更天方回演乐胡同。”
  “臣审问了一众生员、举子们,他们皆称不知陪侍的歌伎是教坊司官伎,有多人在张园见过吕兴周,但大多称不知他是吕次辅的儿子。”
  “然而,根据吕兴周交待,他是听说张园有《梅操》、《将军令》、《渔樵问答》等琴曲才来到张园,并非幕后组织者,他见到张园满是歌伎、乐曲甚艳后,停留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去了,称不知教坊司歌伎之事,与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更是首次见面……”
  “将此事传出去者,乃是一名叫做孙显的生员,他称只是为了向朋友炫耀,没想到此事意外传播了出去,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王宗沐缓了缓,又接着说道:“臣推断,丝绸商李文来、生员封永二人与吕兴周定然有一方说了假话。”
  “臣推测,此事大概有两种可能。”
  “其一,此事是由丝绸商李文来、生员封永主谋,假借次辅长子吕兴周之名,骗了一众商人与生员举子,骗了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,目的是为了通过此酒宴,寻找靠山、结识商人,谋取私利,但没想到此事第二日就传开了。举子、生员们因惧怕得罪吕次辅,故而称什么都不知道。丝绸商李文来、生员封永为了减罪,故而将主谋之名推在吕兴周身上。”
  “其二,此事由吕兴周主谋,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入仕之前,结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。出事之后,吕兴周便声称自己被骗到了张园,将罪名全部推到了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的头上。”
  说罢,王宗沐便退到了一边。
  小万历微微撇嘴,道:“查了一夜,你就为朕查出了两种可能?是让朕替你查吗?”
  “噗通!”
  王宗沐连忙跪在地上,道:“陛下,臣知晓陛下关心此事,故而特来汇禀进度,此案仍在调查中,有些地方还需陛下明示。”
  “需要朕明示?”
  就在小万历疑惑时,张四维站了出来。
  “陛下,臣以为第一种可能性较大,臣见过吕阁老长子,其绝非豪奢爱色之人,应该是被人利用了!”
  听到此话,小万历不由得一愣,然后瞬间明白了。
  沈念与冯保也都明白了此话之意。
  根据王宗沐这番讲述,明眼人一琢磨就是第二种可能性较大。
  因为一个商人、一个生员,若假借次辅长子的身份,将一众生员、举子,还有教坊司的左司乐都骗了,难度甚大。
  大家都不是傻子。
  不可能就听一句“内阁次辅长子吕兴周组织了一场酒宴,你来不来”,便连调查都不调查,就来参加宴会了。
  特别是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。
  她作为教坊司的乐官,很清楚让官伎在私人宴席上表演是什么罪过,性质严重,是要被充军流放的。
  她为了五百两银子冒这个险,有些不值。
  并且她不可能听对方一言,就对酒宴的组织者是吕兴周深信不疑。
  张四维声称“第一种可能性大”,不是他想不到这些,而是在为吕调阳开脱。
  此案若接着查下去,查实吕兴周倚仗父权,令官伎在私人宴席上表演,吕调阳必然会被重罚。
  这种教子不严罪,足以令吕调阳致仕,甚至晚节不保。
  明白过来的小万历想了想,看向张居正,道:“元辅,你以为此事应如何查?”
  沈念眉头一皱。
  他猜测,张居正定要说以大局为重。
  因为当下的内阁离不开吕调阳。
  虽然可选六部尚书补进内阁,但六部尚书的空缺还要寻人来补,易影响新政。
  自正德朝以来,大明朝的内阁阁臣都是不会轻易调换的。
  张居正大步走出,拱手道:“臣以为,应以大局为重。”
  在国事面前,张居正向来都是一个懂得变通之人。
  只要为了新政,他可以对许多违背大明律的事情,视而不见。
  这一刻,沈念眉头紧锁。
  此刻的他若拿出汤显祖写下的证据,恐怕已无大用,此证据太单薄,不足以证明吕兴周的清白。
  一旦查出吕兴周有问题,内阁就要缺一根顶梁柱了。
  外加吕调阳一心想要请辞,小万历与张居正都不愿此等情况出现。
  小万历微微点头,道:“对,应以大局为重。”
  听到此话,李宗沐立即拱手道:“臣知晓该如何做了!”
  王宗沐若让吕兴周无罪,方法甚多。
  比如:可称张园内的官伎实为教坊司刚刚脱籍的歌伎,已与教坊司无关;然后称此事乃是丝绸商李文来与生员封永共同谋划,将大事化下,最后将参与的举人、生员、商人全都训斥一番,此事也就结束了。
  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事将盖棺定论之时,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马自强站了出来。
  “陛下,臣以为此案不可如此办。吕阁老向来清廉持正,其子吕兴周也未有过恶名,不可能做如此奢靡之事。若搪塞过去,将大事化小,反而坐实了吕兴周倚仗父权召官伎去私宴之罪名。”
  “这只会使得吕阁老名声受污,臣建议,一查到底,还他们清白!”
  听到此话。
  张四维率先开口道:“马尚书,此处并无外人,我就直言了!”
  “我也相信吕阁老,相信他的儿子,但此事若真查出是吕兴周的主谋怎么办?即使是别人借他之名召来了官伎,科道言官必会弹劾,吕阁老仍会请辞。吕阁老若致仕,内阁怎么办?朝廷怎么办?孰轻孰重,你掂量掂量!”
  “无须掂量,国法高于一切,必须一视同仁!”马自强说道。
  马自强与张四维乃是儿女亲家,不过二人私人关系一般,在政事上有很多分歧,也总是辩论吵架。
  此刻,张居正没有说话。
  他没说话,其实是默许了张四维的话语。
  这时。
  沈念见有马自强站在了最前面,当即迅速出列。
  “陛下,臣亦赞同马学士之言,依照吕阁老的脾性,若知陛下为了吕阁老留阁,故意偏袒他的儿子,恐怕……恐怕不会认为这是皇家的恩惠,而是将其当作仕途的一个污点,若因此晚节不保,吕阁老可能不仅仅会致仕,有可能……可能会想不开!”
  听到“想不开”三个字,张居正轻捋胡须的动作停了下来。
  若真以“大局为重”的结果反向调查此案,吕调阳知晓后,还真有可能想不开。
  “沈念,莫胡说八道,吕阁老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!”
  “为了内阁,为了朝政,必须要以大局为重。当下的京师,官员商人应酬者甚多,已成世风,宴中携妓,比比皆是,若严惩此种情况,那民间街头的其他豪奢宴饮,要不要控制?要不要严惩?朝廷哪有那么多精力!”张四维高声道。
  听到此话,沈念明显一愣。
  他突然意识到今日的张四维表现有些活跃。
  平日议政,有皇帝和张居正在的场合,他说的最多的话都是:臣附议。
  并且,吕调阳致仕,其实会使得他的地位提升。
  在沈念心里,张四维并不是那种大公无私、一心为朝廷计的官员。
  这一刻。
  沈念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:有没有可能,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是张四维?
  张四维筹划此事。
  不是为了使得吕调阳致仕,而是为了小万历与张居正说出破例的五个字:以大局为重!
  他笃定。
  吕调阳之子涉嫌勾结商人,涉嫌滥用公权,张居正会以大局为重将大事化小,避免吕调阳致仕。
  此先例一开。
  待来日海瑞调查出山西官商勾结之事,查到他,张居正也应以大局为重,对其网开一面。
  不然他完全可以旧事重提。
  他谋划此局,且积极地将吕调阳留在内阁,其实是为了保住他日后的阁臣之位。
  张四维预料到张居正会道出“以大局为重”,只是没想到马自强会如此较真。
  突然间,沈念感觉此事一下子就顺畅了。
  依照张四维的权力,是能够命人轻易调动教坊司的,是能够抓住一名商人和一名生员的把柄,让他们不惜被流放,也愿为张四维做事的……
  还有那个劝吕兴周去张园的生员,张四维很有可能命人许诺,让他明年春闱榜上有名,故而他才敢如此欺骗吕兴周。
  沈念缓了缓,将汤显祖的纸条从怀里拿了出来。
  他不能让张四维的诡计得逞。
  不能让海瑞查出一堆罪证后,小万历与张居正为了新政,为了张四维在内阁的政事能力,轻飘飘地说上一句:以大局为重。
  有些事情,开了坏头,就会一直坏下去,再无回寰余地。
  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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